花石峡一隅 徐剑 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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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达日县城,雾散城郭,一条大河惊现眼前,夺目而去。望不尽黄河青山,两岸开阔之极,云从昆仑飘过来,水从云上落下来,数十条溪水一河揽,清波荡漾。他知道河出昆仑,一源在卡日曲,一源在约古宗列曲,皆为涓涓细流,一点一滴,一沟一渠,细流汇集成沟、成溪、成河、成湖,入星宿海。若夜间投目看过去,星空好深邃,一怀拿云志,犹如七星北斗一样,向下,抓起星星般的湖泊一片。
天空如此灿然,照着达日黄河的清暎。他蓦然想起“黄河万里一时清”的诗句,此乃少年时读明清小说《平山冷燕》所记,诗出罗贯中。这并非老百姓祈祷好日子的巫语。《尔雅》云,“河出昆仑虚,色白。所渠并千七百一川,色黄。”行走东昆仑,黄河上游,皆青蓝蓝的天,青灵灵的水,照见每个行者的元气与文心。那天,他坐的吉普如一匹白骏马,往河那边驰骋,过黄河大桥,青野、碧天、彩云、金塔,皆映于水中央。一夜之缘的达日县城,在倒车镜里渐行渐远。他隔窗远眺,前方青山坡,彩旗飘飘,赤橙黄绿青蓝紫,七色风马旗,插成一座金塔,嵌于半山腰。再往上,青山一片红,山脊经幡猎猎,幻化成风,吹过来巨大的三角形红海洋。一片风马旗,一座金塔,一个如意宝瓶,一句六字真言。在那高高的山岗之下,变成护河神山。将别,他双手合十,向车后渐远的黄河雷神、风神、雨神,还有山神默默心语,就此别过,向仰慕已久的巴颜喀拉山脉驶去。
高原之旅,最忌走回头路。若车队调头,走国道,会多绕出二三百公里,离今夜宿的玛多县城,就太远了。幸好,此行保障领队王东是青海省西宁市的户外达人,在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行走多年,熟悉地形地貌,说从达日穿越甘德、玛沁、玛多一隅,至花石峡,是最近的一条道。
那天中午,车队沿黄河岸边走了二三十公里,便进入砂石路,他从车窗玻璃看过去,茫茫一片大荒啊。彼时,已经8月立秋了,雪风至,秋草黄,那一片山坡上,不见牦牛在吃草,只有云彩抚过的雨痕。他有点遗憾,问保障领队王东,这是什么路?为县道,省道?车子好像向北行,离甘德县不远啊。王东说,老师到底是当兵出身,方向感真好。我们走S219省道,从达日与甘德之间插至玛沁,从阿尼玛卿北界绕过去,再返花石峡。
车子一路风尘,沿省道疾驶,前面的车提速,扬起沙尘,卷起一条黄龙,鲜有青海高车驶来。他看路边的指示牌,不时有乡镇村名标识其上:先过甘德县上贡麻乡,再驶入玛沁县的当洛乡,一路向北,向西,只见牌子列列,远村藏居不知乡关何处,偶尔遇见几匹老马,拴着缰绳,流连于穹窿下,孤独旷野,不知能否找到回家的路。半山坡上,黑牦牛逐白云而走,亘古的寂静,只有骑着摩托跟在牦牛背后的牧女默默独享。青海长云,艽野苍茫,永远的寂寞,属于这条大河与两岸青山。
望断大荒无尽头,海拔渐次升高,进入生命禁区。他朝着无边高原驶过去,前路漫漫,已经有好长一段路,不见山垭插风马旗,不见河谷搭黑牦牛帐篷。八十多里路云和月,唯有雪风呜呜,一时天低云涌,一时雪峰列列。每座雪山如身着白袍的战将,骑一匹白骏马,从天穹之外踏云而来,让人陡生无尽的想象。
车行了两个多小时,至一片开阔地,旷野无边,牦牛如星落一般,更像上苍在天庭上挥笔,一时茫茫然,洒在牧场上的墨迹。河流想冲刷上苍的笔误,从牦牛群蜿蜒飘过,桥边有一群藏族同胞在野餐。车子过桥,他看见桥头路牌,写着三个字:优云乡。手机无信号,车上带有行车地图,随意翻翻,无意发现,优云乡乃玛沁县辖地,是最靠北的一个乡。车子往半坡开了一段路,离河边也仅三四十米,王东戛然停车,说就在此午餐吧。
王东择一路边草地,将车开了进去,后两辆车也随即驶入,并停在一起,王东一声令下,搭帐篷,司机发动车子,将两车后兜相对,翘起后备箱,拿出一个平顶帐篷,拴于两车尾部,从保障车上搬下两张小桌,八把折叠椅。不到10分钟,便搭成了一个野餐帐篷。坐在高原天空下,遮阳蔽日,旷野的雪风吹过来,夏日高原的太阳晒不到,怡然自得。坐定,古原的风景迎面扑来,他摘下墨镜,极目四野,惊呼,美哉!斯地矣,往北远眺,有雪山之峰隐没,云低野阔,白莲花的云朵,渐行渐近,就在头顶之上,伸手可摘。优云乡,优云非浪得虚名呀。脚下的小溪潺潺流水,牦牛还在河边吃草,莽野却铺陈到天空尽头,天地皆静,人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。桌上的牛肉、熟食、水果、甜点摆满了,甚至还有他家乡的鲜花饼。
有啤酒吗?在这样的仙苑禁地野餐,岂能无酒。他问。
王东已让助手搬来一箱啤酒。一下子开盖好几瓶,递了过来。
更妙的是野餐渐近高潮,不知谁说了一句,有酒有肉,还得有锅庄藏舞相伴。
同行的樊社翻手机,找出《北京的金山上》。音乐响起,藏族姑娘华阳措下场,翩翩起舞,草原上吹来一股藏地风。另一位姑娘姣姣也随之参入,那是渔阳鼙鼓,还有两位司机,围成了一圈,最终,大家都下场载歌载舞。
呀拉索!生命在禁区里高蹈而舞,在金山雪山中隆起。
该去看看阿尼玛卿北界的神山了。野餐毕,已经是下午4点多。王东说,还要走30多公里的土路,才能走上沥青路面。
收拾干净垃圾,重又踏上旅程。果然,朝前行走十几公里,大的小的神山,知名的,不知名的,皆向他们迎面扑来。他知道,此为阿尼玛卿山系,藏族有马年转山、羊年转湖之俗,将祈愿、祝福与心经咒语、六字真言,在转山转湖转水中敬献给神山大地,也是一种山水敬畏,天地人神交感应。华阳措说,那一个马年,她约小姐妹转阿尼玛卿,是围着核心区中转,走了三天三夜。而他们此行是大转,由东及西,绕神山北界,绕了一大圈。过了清水乡不久,便可以上油路了,他舒了一口气。见路旁有一块石碑,喊停车,下去看个究竟,只见界碑上左书“青海省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”,中间一行大字“阿尼玛卿保护分区”。这已经属于玛多县境内了。远处是大雪山,为阿尼玛卿山系,青山顶上无雪,石峰林立,削天岗一样耸入云间。
上车,到花石峡镇,还有40多公里行程。按下车窗四顾,右边那条清水河也越来越宽阔,碧水青青,映着蓝哈达的天空和雪山。向前方河谷流去。
花石峡河谷,一个历史界碑的交叉路口。数天前,他从此处走向果洛三部腹地,转山转水转黄河,大转一圈,又绕回到入果洛门槛前的零公里。车至三岔路口,一座立交桥横亘花石峡腹心,南行,向东昆仑腹地,向西,入中昆仑,那天傍晚他们朝西南黄河源走去,这条古道上,还遗落着大唐帝国公主入藏的气息与痕迹。
斜阳下,衰草里,他看见文成公主的马队背影,向着黄河源迤逦走去。
请看果洛笔记之八《黄河沿》。
(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徐剑)
《人民政协报》(2023年08月12日第07版)标签: